6月底的几天，在某城商行做客户经理的杨雄，经历了“过山车”般的体验。

“现在是28号傍晚，还差500万元存款，距离最后的截止时间不到30个小时。任务完不成不仅会被领导叫小黑屋，还有很大可能扣几千甚至上万的工资。”杨雄将他心酸的经历敲到小红书上。

本是吐槽，可令他意外的是，帖子发出后，有不少存款中介主动联系他。他加了其中一位私聊，获得了令他极为惊喜的数字，“500万存款，有中介一人就能搞定，而且当时就能到账。”杨雄向「市界」说道，难掩兴奋之情。

梁溪是陕西某大型银行的一名员工，6月26号这天，她也一直在为存款任务而焦虑，在同事的指点下，她尝试在小红书上发帖求助。而仅仅过了一天，她就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个存款中介，双方约定仅在6月30日存一天。梁溪顺利完成了自己的100万存款任务。

揽储，对银行打工人来说，似乎是个“永恒的话题”，无论是各类银行还是信用社，一般都会给自己的一线员工员定“拉存款”指标。揽储会分布在几个关键时间点，比如每年1-3月叫开门红，6月是半年考核，12月是年底考核。总之，每到月末、季度末，都是银行人为冲业绩发愁的日子。

尽管从总体上来说，银行并不缺存款，甚至某些高利率的存单还要拼手速才能抢到，但存款在各支行与营业网点间分布并不均衡，有些网点可能轻松完成存款任务，但也有网点，使出浑身解数也未必能完成任务。

一些银行在门口贴上高利率定期存款的海报，或是在前厅摆上日常小家电等礼品送客户，客户经理则多是通过向亲戚朋友，以及新老客户发短信或打电话的方式，询问其是否有闲置资金存款需求，并直白地发出“月底冲刺，帮一下忙”的请求。

但对一般人来说，这种常规的揽储手段效果有限，于是，银行打工人不得不求助新的“获客渠道”，小红书、淘宝、抖音、快手、知乎、拼多多等平台都成了银行员工完成KPI的宝地。

揽储开辟新渠道

某社交平台上有人发问，“我是银行员工，还差一千万存款任务，怎么办？哪里可以买存款？”

下面一位自称从业者的回答称，“平时季末可以在线上找靠谱的中介合作，时间长了对方一般也会让利维护你，他们业务覆盖一般很广，你只要把需求告诉他们，一般花钱都能解决问题，只是钱多钱少的问题。”

在被问到违规风险时，该从业者轻描淡写地说，“客户把钱存自己卡上有啥问题么？银行拉存款很常见，又不是啥违法的事。”

「市界」在淘宝、抖音、小红书、拼多多上，以“银行冲量”“揽储”“拉存款”等关键词进行搜索，发现大量存款买卖相关网帖。

这些贴子内容诸如“有200个，随时可，蹲银行人”“有几百到1000个，限广州地区，需要的聊”“有100，万12可联系”等。

而据银行人士向「市界」透露，平台里面的人自称是银行员工或个人储户的，其实充斥的大部分是中介方，业界冠名“资金掮客”，也就是俗称的存款“黄牛”，他们经常会冒充有钱的大老板，先取得银行人士的信任，再在月末的时候露出卖存款的“真面目”。

就如何进行冲量操作的问题，多位掮客向「市界」进行了详细的介绍。某线上存款中介张掖称，“我们一般是开线上电子账户，你负责支付佣金，然后提供二维码或者网点机构名称，以确保业绩是你的，然后就是向你显示开户信息，进入存款步骤。”

在这个过程中，银行人士不需要进行其它操作，中介会对接合适的资方，告知存款金额和需要存多久。

「市界」又以资方的身份咨询了以抖音为主阵地开展业务的黄欣，“确切地说，我们是通过电子二类账户完成冲量操作。”她称。

黄欣解释道，电子二类账户就和银行卡一样，就是一个账户，通过手机银行App开通，只不过它是电子的，申请开通的时候有个银行工作人员的代码，把邀请码输进去，“这样你存到这个账户里的钱，就会算这个工作人员的存款业绩。”

当被问到资金是否安全、是否影响后续开户时，黄欣表示，“资金是在你自己的账户上，绝对安全。而且这些账户做完冲量任务可以销户。”

“买存款”合算吗？

尽管上文提到的杨雄和梁溪都如愿以偿完成了存款任务，但它们付出的代价也不低。

“存500万，一天要收我1.5万。如果按照我行最低三天（30号进2号出）的要求，我要付4.5万的成本。”杨雄告诉「市界」。

「市界」按照杨雄提供的方式，以银行人的身份咨询联系了贷款中介张掖，对方坦言，“买存款很贵，季末要‘万27’甚至‘万30’，也即存1万元，每天收费最高30元。平时便宜点，在‘万10’左右。”

即便按照万10计算，年化利率也高达36.5%，堪称暴利。

「市界」又咨询了另外几家中介，得到的回复均为“需要说明是哪家银行、做多少量、存款几号进几号出，才能根据实际情况具体报价。”

“这个市场价格起伏不定。”一位中介表示，“季度末价格高，上季度末佣金在‘万17’到‘万30’左右。下季度收费多少还不确定。”

黄欣也证实了这一点，月底和季度末价格会高，平时价格一般。“比如今天（7月11日）的话，农行开户，存100万能有200元贴息费，今天进款明天出款。另外邮储也有单子，但相对便宜一点，月底开户做单，30号到1号，100万是400元贴息费，季度末有1500元（万15）贴息费。”

「市界」算了一笔账，如果按卖给银行“万30”、支付资方“万15”的价格来算，“银行掮客”们每卖出100万元的存款，就能从中间赚到1500元。且他们向「市界」强调，只做100万起的单子，几十万的单子不值得接。

存款中介张掖还在淘宝开设了店铺，「市界」发现，在他的店铺中，有关拉存款、证券开户、信用卡办理的单子月销达到6万+，收入情况可想而知。难怪有银行人抱怨，“卖存款的赚得盆满钵满，我们倒贴上班。”

可能有人会好奇，所谓资方的钱都是从哪找来的？

张掖不假思索地说，“有钱人多的是，只是你没有接触。像一些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，拆迁随便一套房就是几百万。还有一些做生意的老板，有大把资金闲在手里。我有一个客户有8000万元，平时就躺在银行里。”

当然，如果没有一双擅于捕猎的眼睛，优质资方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。黄欣朋友圈里晒出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显示，她前不久刚约了客户线下吃饭谈合作，只因对方的圈子里有很多大老板，而黄欣这边掌握着很多银行缺存款、找资金的信息，双方合作的意向很大。

业内呼吁整治存款乱象

从银行人士的吐槽中不难看出，“贴息揽储”现象的产生以及存款“黄牛”的出现，与其自身背负的考核压力有关。

帮银行人士完成考核任务的存款中介，生意的“合规性”到底如何？

招联首席研究员、复旦大学金融研究院兼职研究员董希淼指出，所谓的“贴息揽储”“存款一日游”等，都是违规行为，属于不正当揽储手段。

该判断是有依据的。央行制定的《储蓄管理条例》规定，“储蓄机构不得使用不正当手段吸收储蓄存款”。

原银保监会和央行下发的《关于完善商业银行存款偏离度管理有关事项的通知》中也提到，不得通过返还现金或有价证券、赠送实物等不正当手段吸收存款；不得通过个人或机构等第三方资金中介吸收存款；不得通过理财产品倒存等。

董希淼告诉「市界」，上述行为带来的负面影响有几方面，一是扰乱存款市场竞争秩序，导致存款市场乱打价格战等无序竞争；二是加重银行负债成本。如果银行将成本转嫁到贷款环节，可能推高贷款利率，不利于降低实体经济融资成本。

“此外，部分银行吸收高成本存款，如果资产负债管理能力跟不上，会影响其发展的稳健性和可持续性。”

值得注意的是，除存款外，银行人还可以购买贷款冲量。很多中介的业务范围，覆盖到养老金、信用卡、数字人民币等多个方面。

「市界」通过小红书、淘宝、拼多多等渠道获悉，北京地区信用卡客户拉新是10元/户，单次一般3户起接；数字人民币是13元/个，不包审核通过；养老金任务拉新是120元一户，“养老金由于北京开展的比较早，银行竞争大，所以价格相对贵。”某中介称。

针对银行员工“网购”完成银行任务的现象，在董希淼看来都是违规的，不符合金融监管制度。比如信用卡开户有“三亲见”（亲见本人、亲见申请资料原件、亲见本人签名）要求，原本就为了防范犯罪分子冒名申请信用卡，降低银行信用卡业务风险，以及保护申卡人的个人权益不受侵犯。

董希淼还称，通过这种渠道买来的“客户”质量较低，没什么实际意义，反而浪费了奖品礼品。而对被“买”的客户来说，“将大量身份证号码、手机号码等提供给第三方，很容易泄露个人信息。”

某国有大行相关负责人透露，个别银行默许这种员工的行为，是希望他们在购入资金短暂停留的有限时间内，抓紧完成真正的揽储，但往往事与愿违。

该人士称，让银行员工在几天时间拉来几百万存款，贴息存款到期资金转出，银行瞬时出现大量存款外流，可能会导致银行的财务状况受到损害。

该人士认为，买存款从长远来看是不明智的选择，“今年你把任务完成了，明年后年怎么办？”在他看来，拉存款多的人不一定有能力，算不上是考核银行员工业务能力的标准。

他知道的一家小型城商行，主要考核贷款量，“如果一位客户经理完成很多高利率的贷款且不良率低，就能拿到不错的绩效和收入，这个本事可能是那些靠资源揽储的人所不具备的。”

董希淼建议，银行应平衡好业务发展和风险防范的关系，处理好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的关系，给分支机构下达的考核任务应科学合理，让基层机构和员工“跳起来够得着”，而不是制定不合理的考核体系和指标，导致员工行为异化跑偏。

（文中杨雄、梁溪、张掖、黄欣为化名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