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几块钱收还是会收的,现在是绝对杜绝不了的。”采访进行到一半,湖南某县一位快递加盟商李铭(化名)再次提醒记者:“千万不要来我们这里采访,我们这里还在收费,不然就露馅了。”

李铭入行十多年,自己开着一家小有规模的物流公司,代理了两家快递公司,还承接了多个快递在当地乡镇的配送业务。不过,从今年开始,一场自上而下发起的、针对乡镇级快递网点违规二次收费现象的整治潮流,让属于上级代理的李铭也倍感压力。

7月,由四川省消费者保护协会发布的一份报告,揭开了长期广泛存在于偏远地区、乡镇农村地区的快递服务点违规收费顽疾。

快递二次收费现象遭诟病已久。消费者在已经支付邮费或商家承诺包邮的情况下,被快递公司服务网点强迫支付一定金额的取件费,少则一元,多至五元,这种涉嫌违规的操作引起大量消费者不满。

“清理农村快递二次收费是刀刃向内的自我革命,必须进行。”国家邮政局副局长刘君8月在行业大会上公开表示。

风口浪尖下的退网潮

在国家邮政局及各地方管理部门的重拳出击下,各地乡镇快递网点被推上风口浪尖。快递公司总部也开始向各地网点施加压力,如果二次收费被投诉,网点可能面临高额罚款。

截至8月底,国家邮政局系统实施行政处罚273起,已经上缴罚款金额127.3万元,形成一定震慑作用。一时无人敢违规二次收费,既保护了消费者权益,又重塑末端快递市场纪律。

但界面新闻记者调查发现,严打风口过后,违规二次收费又悄然在多地死灰复燃。

李铭告诉记者,他所在县网点之前均叫停了二次收费,但现在有一半左右又开始收,以偏远山区为主。

对这个问题,上级代理、快递公司总部的态度颇为微妙。

“各家快递公司总部忙于价格战,顾头顾不了尾。现在也是做给上面看的,这段时间控制一下,如果处理得好,上面不会罚的。”李铭说。他对下级代理的违规收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快递公司总部也有他们的担忧:在严禁二次收费期间,不少乡镇代理网点因为难以经营,干脆选择退网。

李铭告诉界面新闻,从9月开始,当地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乡镇代理商提出退网。乡镇网点老板退出后,短时间内根本无人接手,就只好找当地邮政代派;找不到,就只能放在县城,通知乡镇的消费者到县级网点来取快递。

另一位甘肃的圆通快递县级加盟商也碰到了同样的问题。

苏克(化名)称,今年9月,陆续有一半的乡镇网点退出经营,而且无人愿意接手。有一位乡镇网点老板仅仅跟他打了个招呼,第二天就不来取包裹了,连加盟费都不要了。

苏克只好找本地其他快递公司代派。“我求着人家,给他们派费,帮忙把包裹带到乡镇去。可是还是有两个乡镇找不到代派的,只能把包裹放在县城,让乡镇的人来取。”

很多收件人因此投诉他“未送货上门”,导致他的县级网点承担了一大笔额外罚款。

类似的乡镇快递退网潮,还在四川、湖南、安徽等多地上演。上级网点和快递企业总部进退两难。

乡镇网点艰难求生

近年来,中国 “快递下乡”工程持续推进,成效显著。根据国家邮政局的数据,截至2018年,我国乡镇快递网点覆盖率已经超过92.4%,全国22个省份实现乡镇快递网点全覆盖;农村地区收投快件总量达120亿件,支撑工业品下乡和农产品进城超7000亿元人民币。

按照今年5月发布的《关于推进邮政业服务乡村振兴的意见》,预计到2022年,邮政服务应实现乡乡有局所、建制村直通邮,快递服务实现乡乡有网点、村村通快递,实现建制村电商寄递配送全覆盖。

但落到实操层面,“快递下乡”面临一个现实问题:末端网点收入太低,派送成本太高。

大部分乡镇及农村地区购买力远比城市弱,除了少数特色农产品产区、电商小镇,多数下沉市场的快递业淡季长、收派件量小,末端网点收入不高。

另一方面,在快递网点的运输、人力、租金等主要成本来源中,乡镇网点的成本主压力主要来源于运输成本。越往农村、边疆去,距离越远,运输成本越高,加上同一配送范围内的包裹件量少,平均单件派送成本就更高了。

界面记者走访湖南某乡镇发现,当地以农业为支柱型产业,青壮年多流向县市打工,既没有特色农产品,也没有特色电商,快递业务量可想而知。

但就在这样一个小镇,几乎所有的快递公司都设有代理点。

在镇上主干道东入口处,有一家挂着“申通快递”招牌的门店,店内货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裹。这是当地最大的一家快递网点。经营人陈老板虽然挂申通的招牌,实际上同时经营韵达及天天快递,还经营过一阵百世快递。

每天下午,货车会把包裹从临近的县市运到店里,如果陈老板没有别的活儿,就自己开面包车去取包裹,这样可以省下一笔向物流公司支付的运输费。卸完件后,他再一一打电话、发短信通知别人来上门取件,这些通讯费都要自己掏。

近期,乡镇快递正处于一年中短暂的旺季。据陈老板描述,他们一般每年农历十月开始忙,双十一会有两三天的业务高峰,之后又有一个退货业务带来的小高峰;最忙碌的时间段则是春节前夕,备年货、购礼品,才是乡镇快递老板真正的业务大头。

不过,待过完春节,随着返乡的人们陆续回到都市,乡镇快递就进入了漫长的淡季,这种情况将一直持续到九月。在淡季,陈老板平均一天派送300多个包裹。每件拿到的派费大约在6毛钱~7毛钱,有的可能低至5毛钱。

和微薄的派件费相比,末端网点揽收发件获得的收入会高一些,每发一个件,扣掉面单费、分拣费、远距离的跨省干线运输费,剩下的利润空间可高达几元到十几元。

但乡镇网点发件量比派件量更少,陈老板在镇上做快递近六年,找他寄件的人算比较多的,平均一天也只有十几件。

更令他恼火的是,从几年前邮政小包降价开始,当地快递同行之间互相压价,收件的平均价格越来越低,原本省内起步价十元,降低到8元、6元,续重价格也拉低了,导致他的利润空间被压缩。

“尽管过去五六年整体的件量持续在增加,但是利润率却降低了,赚钱越来越难了。”陈老板坐在桌前,边算账,边叹气。为了维持生活,他还同时经营打印复印、招牌制作、电脑维修等业务,样样都是自己做。“请人要亏死。”他说。

分配机制不合理

用陈老板的话说,乡镇快递网点面临的现状就是“又要马儿跑,又要马儿不吃草”。

“说句公道话,乡镇网点现在比县级网点更难生存,很多乡镇网点不违规收钱就亏损,上面还有这罚款、那罚款,缴纳这费用、那费用。”作为县级网点加盟商,苏克也认为乡镇网点负担太大,“目前快递价格战,最容易死的就是乡镇网点,上面只给我结这点钱,我拿什么去给乡镇网点结算?”

快递行业专家邵钟林也一针见血地指出,快递网点二次收费泛滥,固然有配送成本高、价格战等客观原因,但快递公司分配机制不合理,也是一个重要因素。

快递运输是一个全程、全网的服务,在通达系这种加盟制快递公司中,揽收、运输、派送等环节均有对应的独立法人,采取分段结算的方式。而在这套分配机制中,末端网点派送付出的劳动力并没有获得相应的经济回报,甚至无法维持生存,必然走向违规收费。

李铭告诉界面新闻记者,在他们县,顺丰、京东、德邦、苏宁、品骏以及丹鸟等下乡派送时都不再需要二次收费,因为公司支付给末端的派费高。

例如,顺丰派送费5元起步,最高可达10元;德邦以物流为主,大货5元左右,小货也有2元左右;京东快递平均每件4.3元;品骏快递2元左右,天天快递1元左右。而其他几家通达系、百世、天天快递给到乡镇网点的末端派件费,均仅不到1元。

李铭给记者算了一笔账:一个乡镇网点覆盖周围几十公里,一个单派费9毛钱,每天只有百来个件,才赚不几十块钱,差不多就是一个油钱。件量太少,活不下来,件量多,又要雇人、买车,成本更高。

“根据我多年的经验,如果再给我多加5毛钱的派费,下面的乡镇网点就不会亏,也不用冒着罚款的危险违规收费。”李铭说。

据界面新闻了解,目前,中通、圆通等快递公司总部已为一些地区的末端网点提供了扶持派费补贴,然而,并不是所有的钱都能到达末端网点手里。

据苏克介绍,他附近几家直营的县级圆通网点处境较好,加上总部的补贴,拿到手的派费约在1.8元左右,给下面的乡镇分的派费也能多一些。

但是要转为直营网点,需要很大一笔钱,所以他只能拿到1.1元左右的派费,分给乡镇的就更少了。

“快递公司应该确保末端派送的简单再生产的全过程成本,以及一部分扩大再生产的能力。” 邵钟林认为。

走向何方?

要解决末端配送二次收费的问题,除了快递企业调整分配机制,共同配送模式也被寄予希望。

例如,在2018年5月1日国务院颁布实施的《快递暂行条例》中,就明确提出“鼓励末端快递共同配送”。

邵钟林认为,共同配送不仅可以极大地缓和矛盾,有利于解决二次收费问题,而且有利于发挥规模效应,降低派送成本,提升综合质量。

“目前乡镇共同配送模式已经在试点阶段,仍处于几方博弈的过程。末端网点往往有比较强的需求去推动,但快递公司总部不希望这样做,如担心品牌形象弱化。但我依然看好这种共配模式。”邵钟林说。

另一条路是“快递+其他业态”共存。如上文提到的湖南某镇,当地居民反映,陈老板在经营快递生意六年期间,从来没有向居民二次收费,这也和他同时还在经营打印复印、电脑维修、灯牌制作等业务不无关系。

镇上另一家代理圆通快递的王姐(化名)则同时兼营化妆日用品店和美容院,包裹摆放在店里,附近的居民来取包裹,有时就顺便买点东西。“一盒牙膏、一个洗面奶,一条毛巾,也能赚点。”王姐说。

有一段时间,她曾向取件顾客额外收取一块钱,但很快就发现顾客有情绪,不愿意在她这里寄件、买东西了,于是也不再收了。随着当地快递件量逐年增多,快递生意也成为了她每个月重要的收入源之一。

陈老板、王姐……这些中国乡镇网点经营者们,正在努力探索如何用合规的方式改善自己的生活,也改善乡镇居民的生活。

尽管不少物流从业者对大力查整二次收费带来的退网潮感到担忧,但如果从快递企业到末端经营者都能作出行动,保障配送链条每一个环节都能持续发展,仍然有望在不损害消费者权益的情况下,继续推进快递下乡。

邵钟林坚定地表示看好。“这种情况会加速乡镇快递网点的变革。”他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