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真正的变法者、改革派并不看重个人的去留荣辱,他所为之倾注心血的事业得以存继,才是关键。迪斯已然殉道,但大众集团能“人去法存”么?这个汽车巨人能如愿驶入“NEW AUTO”世界么?

这个世界上有两种理想,一种是我实现了我的理想,另一种是理想通过我得以实现,纵然牺牲了自己。

很遗憾,对于大众集团CEO赫伯特·迪斯(Herbert Diess),他的大众“NEW AUTO”理想已然注定不是第一种。

德国时间7月22日,大众集团宣布,迪斯博士自9月1日起将不再担任集团CEO职位。大众迪斯时代的跨度永远停格在了四年四个月零十八天。

一切都很突然。就在一天前,迪斯刚刚参观了大众位于美国田纳西州查塔努加的工厂,并为大众美国提出一系列举措。就在一年前,2021年的7月,迪斯刚刚获得工作合同延长,并在之后雄心勃勃地发布了“NEW AUTO”战略,规划了大众的未来十年。

关于迪斯的离开,大众集团内部人士表示“没有友好的分离(no amicable separation)”。20名集团监事会成员全票通过了迪斯的罢免提案,“事实上,这是一次彻底的解雇,以便团队可以重新开始工作”。

意外之下,伏笔早已埋好。

孤独的异乡人

迪斯在大众的权力之路犹如过山车一般。

深陷“柴油门”泥沼,又逢汽车行业新能源转型,大众需要改变。于是在2015年7月,狼堡(沃尔夫斯堡)迎来了慕尼黑出身的汽车博士迪斯,出任大众集团旗下大众乘用车品牌CEO。

2018年4月,迪斯升任大众集团CEO,并继续兼任大众乘用车品牌CEO。2019年1月,大众监事会宣布,迪斯将直接领导大众中国。

至此,迪斯成为世界最大汽车集团、世界最大乘用车品牌、世界最大汽车市场三位一体的话事人。

站在权力顶峰,可以不受限制地落实关于汽车电动化和智能化一切想法,这样的日子,迪斯只拥有过一年。

2020年7月1日,迪斯交出大众品牌CEO。2021年12月,迪斯再遭削权,失去大众中国的直接领导权,职责权限被迫“聚焦”在集团战略和软件子公司CARIAD。

裂痕,从改革的第一天便不可弥合。

2020年是新能源汽车开始狂飙突进的一年。在全球汽车大盘同比下降13%的背景下,新能源汽车逆势而起,全球销量324万辆,同比增长43%。特斯拉以超36万辆的成绩一骑绝尘,连续三年折桂。

看在眼里,迪斯决定加快大众的电动化转型,尤其是推进全球3万人的裁员计划。这激起了时任大众集团工会主席伯恩德·奥斯特洛(Bernd Osterloh)的强烈反击。

在德国的企业结构中,监事会凌驾于管理委员会,有对管理委员会的监督权和管理委员会董事的任命权,公司重要决策需监事会批准。管理委员会则只进行企业战略的制定和业务运营的执行。

奥斯特洛领导的工会控制了当时监事会19个席位中的9个。所以,2020年6月与工会的第一次交锋,迪斯差点就被罢免,最终被迫“道歉”,以被褫夺大众品牌CEO职位而告终。

保住了集团CEO职位,迪斯要感谢身后保时捷-皮耶希家族的支持,但迪斯在大众仍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异类。

“最大的问题是赫伯特·迪斯的单方面行动。这反过来又导致了董事会的不满”,一位大众内部人士评价迪斯到。

一直吹嘘特斯拉、偶尔重提裁员,耿直的迪斯曾被《金融时报》评价为“大众汽车高管内部的局外人”。7月22日决定迪斯最后去留的监事会会议上,迪斯就被描述为“明显的领导弱点”“以自我为中心”“(喊)口号世界冠军”。

同时,集团连年下降的市场表现也在刺痛着利益相关各方的神经。过去五年,德国汽车制造商在中国的市场份额从25%缩水至17%。由于近年来奔驰和宝马在中国市场表现强劲,德系市占率的下降主要体现在大众集团的业绩报表中。

软件,压倒迪斯的最后一根稻草

迪斯下课源于保时捷-皮耶希家族的耐心丢失,这背后是CARIAD项目进度严重滞后和预算超支。

CARIAD原计划2025年前为超级可拓展平台SSP推出E32.0电子电气架构,但目前最乐观地估计是E32.0可应用于2026年大众品牌的标杆项目Trinity,之前推出的奥迪品牌标杆产品Artemis如想按计划上市,恐怕仍要沿用PPE平台的E31.2架构。

据德国《汽车周报》报道,奥迪Artemis预计延后至2026年末发布,2027年才能上市,晚于早前计划约3年时间。宾利在2030年只生产纯电动车的计划以及定于明年上市的保时捷纯电动Macan、姊妹车型奥迪Q6 e-tron等新车按时上市的不确定性都升高了。

CARIAD进度受阻,背后原因众多,但其中一条是迪斯决意将SoC自动驾驶芯片切换为高通。大众完全可以向奔驰一样,与英伟达联合开发软件系统,但条件是未来要与英伟达共享自动驾驶功能软件包收入的40%。

对于将自动驾驶视为“NEW AUTO ”时代核心能力的迪斯,这不可接受。所以大众选择了高通,因为高通是在平等基础上向车企提供合作的芯片公司。

迪斯为大众选择了一条艰难、却更享长期收益的道路,但代价是献祭自己。

矫枉必须过正

“(在大众)如果想让自己的方案获得通过,需要大量的调整和讨论,还必须考虑公司的共同利益”。年初接受美国科技媒体《The Verge》采访时,迪斯如是抱怨道。

迪斯毫不掩饰自己对美国公司CEO拥有更大自主权的羡慕,因为迪斯太清楚大众所面对的紧迫形势了。

2022年,依然是电动汽车狂飙突进的一年。

在中国,1-6月新能源乘用车销量占全世界比例达到了59%,在这个全球最大新能源市场上,大众无论销量还是声量,都式微于特斯拉和中国车企。

在欧洲,大众依然把持着1-6月纯电动汽车市场头名,但其注册数量同比下降了5.7%。反观特斯拉Model Y,尽管售价相对较高,却打败了ID.3、ID.4成为上半年最畅销纯电车型。

这还是在特斯拉柏林工厂处于产能爬坡的情况下,勃兰登堡(柏林)VS.狼堡的对决还未正式开始。

而狼堡还要担心来自中国的电动车,当和大众品牌CEO 拉尔夫·布兰德施耐特(Ralf Brandst tter)在狼堡测试了这些中国的汽车后,迪斯不得不承认“他们真的很棒”,并且还在快速向市场推出新车型。

紧迫起来,狼堡的第一步是抹平制造劣势。

在特斯拉柏林工厂,一条生产线每小时可生产90辆汽车,每辆汽车的生产时间可压缩到10小时。而在大众茨维考工厂,每辆汽车的生产用时超过30小时。

迪斯在结束去年(也是在大众的最后一个)假期后,拉着拉尔夫在狼堡开了一场120位高管参加的大会。他无不焦虑地表示,特斯拉和许多中国新造车的制造成本更低、速度更快,并且质量越来越好,已经达到欧洲标准。狼堡需要彻底重建来提高效率流程。

更为急迫的是,根据德国政府的新能源补贴政策,(今年)混合动力汽车将不再获得补贴,纯电动汽车的购置费减免也将从明年开始下降。而在25亿欧元补贴总额耗尽后,减免政策可能会立即结束。届时大众在电动车制造效率上的劣势会进一步放大。

“我们需要为此采取激进措施”,奥迪生产主管沃克(Walker)说道, “制造成本减半意味着每辆车的工作时间减半”。

软件,巨人大众的阿喀琉斯之踵。

迪斯是少数清醒认识到竞争形势的狼堡人,也是传统阵营中拥抱智能化最积极的汽车人。

“我们是内燃机世界的佼佼者,但在我们称之为NEW AUTO的新世界里,等待我们大众的是之前从未经历过的战争,软件将决定谁能确保多少市场份额。”

在迪斯2020年为大众集团制定的战略中,软件投入翻倍增加。但迪斯又必须承认,“到目前为止,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软件方面的专业知识”。

大众倾力打造的ID.3,原生纯电平台MEB的首款车型,被赋予厚望的电动时代高尔夫,被德国《经理人》杂志爆出因严重软件问题延期交付3-12个月。而最终ID.3最被人称道的仍是机械素质,仍是大众燃油时代的旧能力。

此刻,矫枉必须过正,不过正不能矫枉。也许,从这个角度,我们多少能理解迪斯的激进、偏执、我行我素。

革命不是请客吃饭

革命不是请客吃饭,不是做文章,不是绘画绣花,不能那样雅致,那样从容不迫。但团队中的既有成员总是期盼尽量不流血、不牺牲的“光荣革命”。

光荣革命,真的适合现在的大众么?

也许狼堡人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,汽车行业正经历自其诞生来百年未有之变局。曾经围绕“内燃机+变速箱”打造的核心技术和整合的供应联盟,如今却是大众转向“NEW AUTO”世界的重重阻力。

而着眼于更远的未来,软件定义汽车时代,汽车进化节奏取决于软件迭代速度,车企的组织架构也必然由硬件主导转为软件主导。“过去建立在硬件集成能力基础上的产品定义、开发流程、供应链管理、销售模式都要推翻重建。”

迪斯认清了到这一点,“效率是我们(汽车)行业和德国转型的关键。特斯拉的开发流程更短,与业内最优秀的人合作更紧密,并可以承担更多的风险”。所以,特斯拉能只用两到三周的时间来重写软件,以便从一种缺货的微芯片转换到另一种。

但迪斯却难以按他所想的配置资源,因为在一个由全球27个国家的100个生产基地和66万员工组成的庞大利益群体中进行部门地位的升降、高层权力的予夺、甚至是员工的裁退,阻力之大,可想而知。

迪斯亲自主导的软件团队合并与项目推进饱受诟病,原因之一便是软件团队得到的资源支持远不及他们的任务需求。

饶是如此,迪斯还是为大众留下了SSP超级可拓展平台、PowerGo和CARIAD子公司,以及POWER DAY和NEW AUTO两场发布会共同为大众勾勒的未来框架。而截至目前,大众无疑是传统阵营中走在转型最前列的那一个。

布卢姆,更适合大众的接任者?

丹妮拉·卡瓦洛(Daniela Cavallo),奥斯特洛的继任者,大众工会的新任主席,在迪斯被罢免之后对外称,“大众汽车集团希望在汽车行业大变革中处于领先地位。同时,就业保障和盈利能力在未来几年内也是同等重要的目标。我们的重点是明确的:所有同事都要同行。今天的决定促成了这一点。”

比起狼堡的未来,卡瓦洛显然更在意当下员工的利益,更在意团队的同进退,而团队协调能力也是监事会所看重的。

在大众集团7月22日的新闻稿中,最后一句写着:奥博穆将与整个集团管理委员会一道,基于以团队合作为首位的领导文化,持续推进集团转型。

关于接任者奥博穆·布卢姆(Oliver·Blume),他带领大众的环境一定会好过迪斯。而历史会记住,作为世界最大汽车制造商之一,大众集团在迪斯领导下毅然转轨,在“百年变局”之中,不是“被动者”而是“引领者”。

不同于迪斯的“异乡人”身份,布卢姆是根正苗红的“大众人”,其就出生在大众总部狼堡附近的布伦瑞克。

布卢姆1994年便加入大众集团,从奥迪品牌车身修理和喷涂部门的实习生做起,之后分别在西雅特、大众等品牌工作过。2013年,他成为保时捷董事会成员;2015年10月1日,正式成为保时捷CEO。

除了丰富的大众集团内部工作经验,布卢姆还和保时捷-皮耶希家族及员工代表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。正是在布卢姆治下,保时捷推出了Taycan,成为最受欢迎的纯电超跑,热度甚至超过保时捷911。

不同于迪斯总是将特斯拉视为大众集团的榜样,以及将中国纯电产品列为主要竞品(传统车企中第一个这么做的高管),布卢姆多少带些“大众人”的自豪感。

对于特斯拉,这位保时捷CEO曾表示,“特斯拉不是我们的基准(Tesla Is Not A Benchmark For Us)”。

也许,这样处事风格的高管更适合团结和领导大众集团吧。